谁不做戏外一篇(4)

这张掉色的纸币被称为“金币”。这是它崭露头角时的美称，按现在的身价，以“钻石币”名之不为过。“金币”成为持有者的烫手山芋，为求晚上睡个安稳，干脆把它送到保险公司保管起来。

“金币”的价值在于它的唯一性，值得玩味的是，造就它巨大含金量的根本原因是自身的残缺，相反，完美沦为平庸。与它一同出厂的那些十全十美、无瑕可击的2元钞票数以亿万计，仍旧只值2元，买一支冰棍就将它打发掉了。

悖论往往让人窥探到大千世界的神秘，我们耳廓里灌满了它戏谑调侃的狂笑。人一辈子追求完美，主体的完美和客体的完美，孜孜不倦，处心积虑，常常为生活中的缺陷黯然神伤，甚至因此小心翼翼，循规蹈矩，到头来，人完美了，也玩完了，看不到完美的价值在哪儿。更休提我们追求的完美是否就是美，是根据什么标准和价值观来判定视野深处眩目的完美，它为什么不是一座海市蜃楼昵？

完美本身，必有绝对的缺陷。

人总是拒绝残缺，因为残缺是失误造成的遗憾。梅兰芳与俞振飞联袂演出《白蛇传》，白娘子在断桥边对不成器的许仙又爱又恨，一指头朝许仙额心戳去，不料出手过重，许仙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在地。就在梅兰芳为自己的失手打愣时，台下戏迷们却对他的那一指头发狂地叫场子，后来成为一种非要不可的程式。将残缺美演绎到极致的是那座著名的维纳斯雕像，证实残缺具备天赋的力量，震撼人的视觉，冲击人的灵魂，和人的内心经验产生强烈的共振，呈现出比完美更高的境界和更丰富的内涵。由此及彼，我们没有多少理由一概拒绝错误，也不必为自己的过失过分的痛心疾首，你无妨转身走出来仔细端详它，没准儿会感到吃惊：缺憾能给你带来相反的东西。

自然，你的日子过得不至于那么紧张，懂得潇洒会给你带来什么。

“金币”因漏印一层颜色成为金不换的宝物，曾经有无数的人对这张异色的2元人民币不以为然，失之交臂，自它出厂后的二十年间，转辗流徙，浪迹天涯，沾多少尘腻汗泽，未获青睐倒也罢了，还有人嗤之以鼻，认作假币，怕收下后花不出去。这究竟是“金币”的悲剧还是人的悲剧？茫茫大地，碌碌人群，瞽目塞听，慧眼秀心是何其少啊！“金币”现身尘世是专为骂人来的吗？

错过2元“金币”的人们还错过了其他什么没有，一生中又有多少次错过，只有天晓得。

最后，这张“金币”的得主是一位忙碌于碗盏盆罐之间的家庭妇女，她一不留神从菜市场收到它，却花不出去了，其实，花出去也不太难，只要像她收到时那样夹在几张钞票中就是了，但她觉得不能像别人坑她那样坑人，将它丢进零钱盒子保存起来。于是，在谁也不相信“善有善报”的年头，她让人信了一回。

“金币”的出现是不可思议的奇迹，是一次可能对一万次不可能的否定。就国家造币厂的严格管理和精细检验来说，不可能有漏网之鱼，但如同骆驼穿过针眼，这个幽灵终于隐进人世间。中国人民银行公布有残缺污损人民币兑换办法，“金币”无数次回到银行小憩乃至过夜，竟然没有一家银行将这张废币回收入库，叫人不能不相信“金币”的鬼技神通。

颇具讽喻意味的是，它让一位著名钱币专家犯傻，钱币专家煞费苦心，对它进行长达数月的考证辨别，才终于给出认可的结论。鉴定结论本可以在几分钟内做出来，是钱币专家从内心排斥事件的可能性，他的认可仅仅是一个不断说服自己承认的心理过程，这很难，难到需要折腾几个月。好歹钱币专家最后战胜自己，假如他说“不”呢？将“是”说成“不”的事，生活中并不少见。

可见，一样事物被发现、被肯定价值之后并非就是好事，反而陷入了被质疑、被审判、被否定的迷误中，冤哉枉也。俗话说：人怕出名猪怕壮。在西方语种中没听说有类似的谚语，出名不是做梦也想的事吗？生存文化的巨大差异聚焦到猪的脖子上。猪壮意味血淋淋的屠刀架上脖子，俗话把人出名与猪壮比作一码事，实属对中国社会几千年社会心态的残酷总结。出入高尔夫球场的现代人士嫌谚语太土，太血腥，换个优雅的词儿说：低调。低调就是猪肥了说猪没壮吧，而且猪还得改猪性，不能乱哼哼，免得招人注意。于是乎，谁都不愿意上福布斯，上了福布斯等于听到磨刀的声音，弄得心惊肉跳。还真有上了福布斯，没满半年就拉倒了的。

奇迹的诞生不问出处，不需要理由，像彗星划破长夜，照亮人们混沌的生活，也让人领悟黑暗的奥秘。绝大多数的人习惯钟摆式的生活，摆来摆去不会超过正常的限度，觉察不到限度之外擦身而过的事物，准确地数完自己的一生。奇迹对他们来说是不存在的。只有不肯进入时钟装置中去的人，才可能显示时间的价值。

文章来源：《真空科学与技术学报》 网址: http://www.zkkxyjsxb.cn/qikandaodu/2021/0417/661.html